觥筹交错之间,此刻无一臣子认出他来。
连端着酒杯的张太傅也只是遥遥地看了他一眼,目光平淡。
唯有一人心中涌起滔天骇浪。
宫灯上的凤影投在裴姝裙摆上。
她将手覆在椅子把手上,不做言语。
她在慕容宇面前一向装得很好,可这一瞬她知道,她的手在抖,在抑制不住地抖。
她甚至不敢开口说话,害怕自己开口便会落泪。
这些年在冷宫深居,她一直对自己说,爹娘兄弟也许都还在,都在岭南一角好好活着。
可她不敢去深想,在当时乱得易子而食的时局里,被发配流放的人怎么能活得下来。
直到慕容棣从岭南回来,告诉她凌云还活着。
只有凌云还活着。
还好凌云还活着。
岁月如石,磨平了他所有的棱角,年至三十的凌云身上再无锐气。
裴姝记得凌云十几岁的时候心怀凌云志,脚踏青云梯。
他喜欢穿鲜亮的衣衫,喜欢在墙上挥墨成诗,喜欢骑马回眸笑望春色。
他幼时骄傲,自知生得好,便私下在家中说:“我与阿姐皆生好容颜,恰若石中玉,海中珠,难掩光华。”
后来被裴璇嘲笑着叫他“裴玉珠”,他羞恼得再也不提。
他少时胸有成竹,信誓旦旦说:“我一定会高中三甲,日后与爹和大哥同朝为官。”
裴姝当年入宫前哭肿了眼,十四岁的弟弟在她面前言辞肯定道:
“阿姐你入宫莫怕,待我入仕,爹、大哥还有我都在前朝给你撑腰,谁也不能欺你。薛大郎不在了,但是我们都在。”
三年后,凌云真的高中三甲,被点为探花。
那年科举榜上前二十的学子入宫赴宴,怀着身孕的裴姝得了特许,可在殿侧的屏风后面看。
那是裴家出事前她最后一次看见弟弟,也是在这长生殿。
她看见十七岁的凌云意气风发,眼中如有日月,锦袍上似有山河流淌。
他怀才自知,自信而不自傲,那般风华卓然,好似会永远年轻,做一世的少年郎。
红柱上的金龙刺目,裴姝的指甲几乎要将扶手划出一道痕来。
“草民初次入宫,不胜惶恐,有失之处,还望皇上饶恕。”
跪着的人依旧跪着,额头贴在冰凉的玉砖上。
裴姝的目光落在他的后领和鞋子上。
灰色的棉袍,后领裁剪得很合适,鞋底看起来也很厚实。
面上是易过容的,可是身材并不干瘦。
穿的很暖,也没有挨饿。弟弟长大了,即使在那样偏远的地方,也成了家,把自己照顾得很好。
好,很好。
裴姝压下泪意,缓缓地笑了,像一朵倏然开放的昙花。
慕容宇见裴姝笑,心情亦好:
“姝儿笑什么?见个岭南人可有趣?”
裴姝静了一息,才笑吟吟道:
“臣妾见惯了京中这些人,乍然看见这岭南乡民老实谨慎的模样,觉得好笑。”
慕容宇笑:“朕也觉得有几分意思。”
他本以为会是个举止粗野的商人,没想到看着文雅知礼。
慕容宇对郝仁道:“黑山墨和黑山布都做得不错,此次你们黑山乡又抗敌有功,朕特召你来受赏,望尔等矢志不渝,再接再厉,为朕之江山,再立新功。”
“多谢皇上!”
郝仁起身片刻,又俯首叩拜:
“草民今日亦有一物贡上。”
郝仁将一个匣子呈上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