卢野忽然认输,不仅引发全场哗然,就连景国领队淳于归,看起来也是懵的!他在观战席上,一时起身,又猛地坐下。
这不是他应该说话的场合,现在说什么都是错。
主裁判还站在台上,他举起的手还没有放下,宣布比赛开始的声音,咽在喉咙里——他的眼中也有惊讶,但那瞬间凛然如锋的视线,落到了卢野身上,仍然十分温和。
如光一般。
卢野感觉自己,沐浴在光中。
千千万万的视线,猜疑的、讽刺的、轻蔑的、可怜的、厌憎的……视线的重量在那一声“我认输”后,被他深切地感受到了。
他只有十七岁。
吃过再多苦,装得再坚强,他也只有这么大。
难以承受这重量。
可是姜真君看过来后,他只觉身上遽然一轻。天光似水,洗掉了那些艰难。
他真的很想流眼泪,可是他平静地看着前方。
此时此刻,千万的目光都消退,好像只有姜真君在看他。
可是他知道。不止的……
“卢野,你是个好孩子,聪明,笃定,有担当,你一定明白你在说什么。我相信你一定也认真地思考过了。”
姜望宁和地说道:“但我还是想要提醒你——这是黄河之会的决赛场合,不是可以开玩笑的地方。你需要为你说的每一句话负责。”
他的声音平缓,抚慰着人心:“你现在认输,你的路白走了,你的拳也白打了。那些支持你走到现在的人和事,都被你放下了。”
·
这字句如此之轻,可落在卢野身上是如此之重。
他从来不想让人失望!
可是怎么办呢?
“我为我说的话负责。”卢野慢慢地开口,还是说道:“我真的认输。”
黄河赛事进行到今天,台上每个选手,几乎都被广泛地研究过。
卢野的人生经历非常清楚,他就是生于卫国,长于卫国,修行于卫国。长这么大,来观河台,是他第一次出远门。
因为丹田武道的关系,见过他的人有很多,了解他的人也不少——他之所以名动天下,可不止是因为闯进朝闻道天宫,还有很多他切实让人看到的、有益于丹田武道的贡献。
锥处囊中,其末立见。再怎么韬晦,卫怀也不能掩去他所有的光华。作为真正的丹田武道的开创者,他的灵机一动,就是这条通天大道的奇峰秀峦。
黄河之会还没有开始,很多人就期许他是下一个李一,下一个姜望了!
等他真正走上观河台,一路过关斩将,无人可挡。人们不免更期待他的未来,魁名也似是囊中之物。
比赛期间,卫国两郡修士被屠一事,更是为他赢得了巨大的同情。
他顶着压力,正面对轰,赢下计三思那惊艳之极的一枪,当时的观河台都为他沸腾。就连计三思本人,也说一个“服”字。
现在停在这里,叫人怎么理解?
卫国人都知道,卢野从小就担山而走,从来不喊苦,不叫累。从来只说“我会做到的”。
一路走来,就算再难、再苦,他从来没有放弃过。
但是今天,都已经走到了这里,到了决战的时刻,他竟然认输?
没有人会在台上认输,且是未战即认!
古往今来,遍数历届黄河之会,除了当年代表庄国出战的林正仁,创造了前所未有的历史,让喜怒不形于色的景天子都变了脸……
也只有今天。
只有这卢野。
但林正仁当年投降,面对的是当届魁首姜望。虽然当时被骂得很惨,事后来看,却也不失为明智之选。
连秦至臻都输了,逆旅都不能逆转,项北更是被焰花砸在脸上……
你林正仁开战之前就看清双方差距,明白绝对无法取胜,这难道不是先见之明吗?
虽然他后来作为良知觉醒的庄国天骄,望江城义士,不幸战死在枫林冥乡外。却也因为这创记录的行为,至今还被人记得,被很多人讨论。
一说就是“最相信姜望的人”“最早认识到天上姜望的那个”“黄河第一伯乐”。
可卢野都走到决赛这一步了,且赛前普遍觉得他更有优势一些……怎么也会未战先怯呢?
除非……
几乎所有观众的目光,都落在景国人,落在台上的于羡鱼身上,带着玩味,带着愤怒,带着厌憎。
但是没人开口。
也没人敢抬起头来,向着六合之柱上那道中央天子的法相……看过去一眼。
倒是洪君琰。
建立天下之黎国,为天下之黎民的雪原皇帝。
坐在那张“半于龙君旧席”的椅子上,动作很大地回头,往上眺看了一眼,声音很重的……“啧!”了一声。
天下人不敢看的,他洪君琰来看,天下人不敢“啧”的,他洪君琰来“啧”。可谓负天下之望,全天下之盼啊。
当然中央天子没有任何表示,那垂下的一角如天幕般的中央龙袍,不为风动。
台上的于羡鱼一时也沉默。
卢野的任何拳路,都不会叫她如此意外。唯独这一声“认输”,将她轰到了无措的境地。
她有心开口,但明白最好是让荡魔天君来处理。
姜望听得全场的嘈声,听到卢野听不到的那些嗡鸣。当然也感受到黄舍利的杀气,看到前同僚们严肃的表情——
本来就严肃的剧匮,现在脸都僵住了。像是钟玄胤把现场的事故,刻在了他的脸上。
他斩断了所有的外倾的目光,独将自己的目光,落在卢野身上。
当他开口,全场便静。
没有使用任何神通道法,只是一种经年累月的、一件事情一件事情重迭下来的相信。
人们看着他。在现场,在太虚幻境,在现世各个角落。
黄河之会现场出现了不公平的事情,这让人不满,让人不安。但没有人怀疑这种不公,有姜望的默许和纵容。
“我是道历三九三三年黄河之会的主裁判,我对本届黄河之会上发生的一切事情负责。”姜望说。
他温和地注视着卢野,但那一双眼睛实在有力量:“如果你愿意相信我。就告诉我,究竟发生了什么。”
“我向你承诺,我会尽我所能,保护你想要保护的,解决你所不能解决的。”
“你今年十七岁,还是个少年,没有及冠,不应该承担太多责任。你有无限美好的未来。你应该感受当下,这是你的荣誉,你的奋斗——其它的事情,应该交给大人,交给我们这些受益于时代,侥幸走到了这里,理当回馈时代、不应该尸位素餐的所谓成人!”
“他是不是在点谁呢?”黎天子瞪着眼睛笑。
“不会是在说你吧?”魏皇也乐呵呵。
洪君琰瞥了他一眼,没再说话。这个新老弟实在是非常的不厚道,说捅刀就捅刀,半点不带犹豫的。以品德而论,比姜老弟差得太远。
今日之天下,没人不知道姜望一句承诺的份量。
只要是他承诺过的事情,为此移山填海,也在所不惜。
如卢野这等长成在镇河真君光耀下的少年人,又如何感受不到这份温热的真心呢?